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:虎皮妈的夜航船(ID:hupima)、奴隶社会(ID:nulishehui),作者:陈琛。
躺到床上,浑身的劳累酸痛都泛了上来。程悦欣赖在床上,半点都不想动弹,让张思禹拉了网线连了笔记本电脑,开始在PPS上继续追《越狱》。张思禹把两个大箱子搬进房间,该洗的该挂的一样样往外拿。程悦欣笑着,拿赤脚朝他屁股上一顶,鲜嫩欲滴的红指甲一弹,声音都是娇:“老公辛苦啦,老公最好了。”
一躺就躺到了傍晚,只听郝会会的大嗓门在楼下喊开饭。
张思禹挠挠她脚心:“下去吃饭吧,柱嫂知道你要来,特地做了家乡的卤面,可好吃了。”程悦欣皱着鼻子:“不想吃什么面,我累死了,再躺一会儿。”张思禹笑着摸她的胃:“怎么?肚子不饿?”摸着摸着手掌炙热起来,指关节一弹,径直往上游走。
“讨厌。”程悦欣一把打掉在胸前的手,道,“饿,但我不想动了。”张思禹几年培训下来,好歹听懂了夫人的画外音,一声“得令”,就下了楼。顾不上自己吃,先给程悦欣端了一碗上来。端上来还不够,程悦欣笑嘻嘻嘴一张,张思禹只得坐在床头,一口一口往里喂。
到郝会会上来收碗,薄木板门外,就传来咿咿呀呀的嬉笑呢喃。旖旎的新婚时光让听的人倒害羞起来,郝会会缩回要敲门的手,一转身,冲到楼下客厅擦起桌子来。
杭州到夏威夷,夏威夷到硅谷,程悦欣的时差彻底乱掉了。一觉醒来,先花力气辨认自己在哪,再对着表想了很久现在几点。
窗外一轮明月高挂,床的另半边张思禹若有似无地打着鼾。程悦欣望着这个陌生的房间,忽然一个激灵,跳了起来。
这套房子四室,一个客房在一楼,房东冯品芝住着,三个卧室在楼上。靠北最大的那间主卧里面带个厕所,租金自然也最贵,林锐和女朋友郑懿住。张思禹这间靠南,和胡金柱那间中间夹一个共用的厕所。此刻程悦欣穿着夹脚拖,推开房门,准备去上厕所。
“呀,”当程悦欣刚刚准备开厕所门时,忽然听到背后一声女人的惊叫。叫声忽然划破静夜,程悦欣也吓了一跳。一回头,厕所对着楼梯,楼梯口站着一个高高瘦瘦背着大书包的女孩。那女孩一双眼睛尤其亮,就在此时闪了一闪。
“啊,你是张思禹的女朋友吧,吓了我一跳,”那女孩忽然说。
程悦欣见郑懿的第一面没有好感。自己不过是上个厕所,倒是郑懿半夜里大呼小叫,怎么说起来,还成了自己不对?
但程悦欣还是笑了笑,慢悠悠说:“对,你是郑懿吧,那么晚才回来啊?好辛苦啊。”
郑懿面色疲倦地点点头:“那个,我挺累的,想洗澡睡觉,咱们以后聊呗。”
程悦欣的笑容僵在了脸上,望着郑懿的背影和大书包,不可名状的委屈在陌生的月光下点滴累计着。
什么人么!有什么了不起的!谁愿意半夜跟你聊天啊?
第二天跟张思禹逛伯克利时,程悦欣一边在坡上坡下追着小松鼠,一边数落着郑懿:“我看林锐人还挺好的,怎么找了这么个女朋友!没礼貌没修养,板着一张臭脸,半夜走路都不出声,还要反咬一口。一副自以为了不起死的样子,好像有谁高兴理她!”
张思禹不解风情:“其实郑懿这个人挺好的。表面上冷一点,但熟悉起来之后……”剩下一箩筐的好话,在程悦欣的怒视中咽了下去。老婆骂同性,自己不帮腔,死不足惜。
良久,见张思禹忐忑得够了,程悦欣才又问了一句:“她哪儿人啊?”
“哦,郑懿啊,川妹子,重庆的,”张思禹说,“本科北大法律的。”
北大的就了不起啊?这句话从心里冒出来,但终究没有底气冲出嘴巴。清华北大统称top 2,屹立在中国留学生鄙视链最顶端。张思禹的复旦,胡金柱的科大,已经落到鄙视链的第二级,林锐的北航都已经是三级水平。更何况,郑懿是本科北大。名校校友论交起来,本科才代表出身。如果是研究生、博士、MBA,大家表情了然,不过都淡淡地“哦”一声罢了。当时,程悦欣还不了解这套名校鄙视链,但已经觉得,工业大学毕业的自己,似乎并不能理直气壮地说一句——北大有什么了不起。
“那出国后呢?”不甘心,还是要继续问。
“出国先在NYU念了个老流氓,现在在旧金山里一个学校念JD。”
“什么什么?老流氓是什么?”程悦欣瞪大眼睛,不可置信。
张思禹笑起来:“LLM,一个法律的学位。”
“那JD是什么?”程悦欣又问。
“也是一个法律的学位。”
“她干嘛要念两个?”程悦欣不解。
“JD是博士嘛,出来更好找工作。郑懿是想进Big law的。”
Big law又是什么呢?程悦欣不想再张口问了,张思禹的语气中的欣赏让她不舒服。“不就是当律师么,有什么了不起的。”她没底气地轻声咕哝。工大也有法律系,当年程悦欣可并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。实习工资几百,毕业也不过三四千。
“大律所的律师还是挺厉害的,起薪14万5呢。”张思禹感叹了一声。
程悦欣的脑子飞快地转:14万5,乘以8,是多少?那个过百万的数字和郑懿那张模糊的脸,把程悦欣本来因着出国而飘飘然的心,死命往下拽了一下。
伯克利校园依而建,白色的建筑,红色的顶,远处的钟楼,明明暗暗的绿色里,上下穿梭着永远在觅食的小松鼠。张思禹一股子热情,领着程悦欣左转右转,不断介绍这是哪个学院,那是哪个诺贝尔得主的停车位,像一个总算领了小朋友回家的孩子,非要一股脑把玩具都倒出来,一件都舍不得藏。终于,到了地标Sather大门——四根大石柱间,有一正两侧三扇绿色铁门,镂空繁复,中门最上边,烘托着一颗高高在上的星星。
“在这照几张相吧,”张思禹兴致勃勃,“这算是我们学校的地标建筑。你看到前面那个广场了么?那个就是Sproul广场,美国60年代言论自由运动就是在这里搞的,争取言论自由,反越战,支持黑人平权,这里是民权运动的大本营。”
程悦欣对美国历史知之甚少,但经张思禹一说,顿时对也对这扇大门和门后的广场产生了兴趣,横竖左右拍了好几张照片。
仿佛是为了应证张思禹的介绍,正在这时,广场上传来一阵喧嚣,掌声叫声口哨声。张思禹拉了程悦欣去看热闹,广场正中央,一群男男女女拥挤在一起,中间有个扎着辫子的白人小伙,正站在台阶上,举着喇叭慷慨激昂地说发表演说。他说几句,人群中就有呼声,再说几句,就被掌声和口哨声淹没。
程悦欣听不懂他在说什么,在人群的最后,她甚至看不清那男孩的真实长相。但这个场景却把她震撼了,这种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激情,深深把她打动了。
“他在说什么呀?”程悦欣问张思禹。
“好像是抗议伊拉克战争,让美军撤军。”张思禹皱着眉头听了一会儿,“好像提了几个议员的名字。”
这时,扎小辫的男孩发表完了演说,在一片沸腾中,聚集的人群慢慢变成了一支队伍,开始绕着广场中央一圈又一圈游行起来。
队伍的最后,有几个身材高大的白人女孩,打着鼻钉,正在发厚厚一叠黄色的传单。张思禹怂恿程悦欣:“他们过来了你也去问她要张传单。”程悦欣紧张起来:“我怎么问她要啊?”张思禹道:“你就说,Can I have one,她就给你了。”
程悦欣的英语并不能算不好,大二过四级,大四过六级,在单位时候,偶尔还给领导翻译点东西。但在中国考试,和在国外使用,完全是两码事。夏威夷蜜月的时候,她曾经被张思禹怂恿去买过一次纪念品,面红耳赤地点头yes摇头no,好不容易买完,店主问她:“Do you want your receipt in the bag?”(需要把收据放在袋子里么?)连听三遍,完全听不懂别人在说什么。店主摇了摇头,直接放弃沟通。这件事挫败了程悦欣的自信,从此后,但凡和老外沟通,程悦欣就躲在张思禹的后面。
戴着鼻钉的姑娘走近了,但她的眼神直接忽略过了人群中的程悦欣,把传单发给了旁边的人。“你快点问。”张思禹的声音在耳边催促。程悦欣张了张嘴,“can I”了两次,终于没把句子说完。一片呼啸中,游行的队伍扬长而去。
“你声音太轻了,自信一点,美国这种地方,一定要speak up。”张思禹说。
程悦欣站住了,加州的日光毒辣,瞬间,那种挫败和委屈感上涌。她对张思禹吼了一声:“都是你不好!”
吃午饭的时候,张思禹小心翼翼看老婆脸色,买回来两个汉堡,一杯可乐。程悦欣的脸色松动了一下:“你怎么不喝可乐?”张思禹指着一个小的白色杯子:“我喝水就好了。”
“真抠,”程悦欣瞥了他一眼,“你不是要上班挣钱了么,还在乎一杯可乐啊。”
张思禹叹口气:“老婆大人,我今天给你报个帐。我们夏威夷蜜月,我花的是信用卡上的钱,我们现在还背着几千块卡债呢。”
尽量不用父母的钱,是张思禹和程悦欣商量好的原则。但程悦欣没想到,自己高风亮节,不要车不要房,但一结婚已经背债了。
“你没有存款的么?”程悦欣追问。
“穷学生,学费生活费,回国机票一买,就不剩多少了。”张思禹答。
“怎么还要交学费呢?你不是有奖学金么?而且你说你导师每个月给你发钱,”程悦欣觉得不可思议。
“奖学金是一种统称么。其实能拿真正merit-based schorlarship的很少,我们拿的这种,说好听点叫全奖、半奖,其实就是给你个打工机会,当当助教啊,在研究室里打工啊,工资正好付学费,好一点的生活费也有着落了。”
“那不是就是勤工俭学?跟奖学金有什么关系啊?你骗我!”程悦欣叫起来。
张思禹有点尴尬:“也不是骗人,大家都是这么说的,约定俗成。”
“呵,你们这个约定俗成还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。”
“真的都是这样的,”张思禹努力给自己找补,“比如说,很多牌子在国内做广告,说远销海外,其实就是中国超市里卖给海外华人的,外国人根本没人买。又比如说,很多明星说开世界巡回演唱会,其实就是在拉斯维加斯或者Reno赌场里包个场地,中国人自己坐着大巴跑过去听。”
程悦欣瞪大眼睛,表示匪夷所思。
“老婆,你放心,你要相信我,面包会有的,一切都会有的,”张思禹握住程悦欣的手。
望着张思禹诚恳的眼神,程悦欣回想起他每次回国给自己带的礼物,那些coach包,ipod,化妆品,是不是就是这样一杯可乐一杯可乐省出来的?不禁有点动容。
“你们留学生,过得还都挺苦的。”
“也分人。你看林锐就从来不亏待自己,他的消费观念跟美国人接轨,每个月吃光用光,买辆二手车还一定要买个跑车。柱哥就不一样,精打细算,别看工资最低,存款比我们都多。”
怎么样才能收入最低但存款最高呢?程悦欣十分好奇。张思禹不愿意背后说人,但在程悦欣的循循善诱之下,胡金柱同学的光辉事迹还是慢慢都让程悦欣知道了。
比如,美国快餐店里买饮料,店员就给你一个空的饮料杯,自己去饮料机那里放饮料。柱哥,就拥有各个快餐店的不同饮料杯,清洗干净用玻璃胶加固,然后每次理直气壮地直接去放饮料。比如,柱哥从来不用买厕所卫生纸,每卷卫生纸只用到一半,剩下的一半,就到学校厕所里,换回一卷没用过的。比如,柱哥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上slickdeals看deal(打折活动),每周的大事就是周末时间看报纸找各种优惠券,对于各类活动规则搞得门清。最高记录,有一次在CVS买了一购物车的东西,用了28种折扣,最后花了5块8毛,把店员都看愣了,直呼amazing。又比如,柱哥有10张信用卡,管着8个航空公司账户,各种开卡优惠,季度折扣,balance transfer,什么时候免利息,各种积分来回倒,全部都门清。
程悦欣后来华人论坛上多了,学会了一个词,叫北美猥琐男。她想象着胡金柱的模样,不禁在心里感叹:精准,描述实在是太精准了。
八卦之心并未就此消除,程悦欣趁热打铁:“那胡金柱和他老婆,是怎么认识的啊?”
“家里人介绍,他们是同乡。”张思禹闪烁其辞。
“那他老婆是什么大学毕业的啊?”程悦欣想了想郝会会的样子,觉得自己的大学总该比她好一点吧。
“没上过大学吧,好像高中就辍学了,”张思禹吞吞吐吐。
“那胡金柱为什么要找她啊?两个人学历差距也太大了。”
“柱哥原来结过一次婚。”不爱背后说人的张思禹,终于在彻底败下阵来。
“啊?”程悦欣的八卦魂开始熊熊燃烧。
“他刚出国念书那会儿,有一个他的学妹老是找他聊出国的事,但那个学妹的专业不大容易出国,他帮着改材料也没申请成。但聊着聊着,一来二去两个人就好上了,后来就结婚了,学妹就用配偶签证先出国了。那时候2000年,网络泡沫还没破,学一个编程证书出来就有人抢。他老婆就转专业,学编程,很快就找到工作了。找到工作不久,就跟她那个白人经理好了,跟柱哥离婚了。”张思禹说起来,还是很感慨。
“那这个女的也太过分了吧,就是拿他当跳板啊,”程悦欣忽然对胡金柱充满了同情。
“这个外人就不好说了。但你别看柱哥现在那么抠,那时候对他学妹是真的好,学妹的申请费、考试费、学费都是他出的,有时候还帮着做作业,结果鸡飞蛋打。后来柱哥消沉了两年,网络泡沫也破了,也不想转专业的事了。就觉得,一样要搬运,就搬运一个跑不了的。”
“什么叫搬运啊?”程悦欣好奇。
“搬运就是在国外找不到老婆的,回国找一个。”张思禹说。
“什么意思啊?那我们结婚算不算搬运?”程悦欣质问。
张思禹赶紧安抚:“我们怎么一样,我们是有感情基础的,你又不是冲着出国才跟我结婚的。”
“就是,我才不想出国呢,明明是你求着我才来的!”程悦欣恶狠狠。她想到郑懿的那张冷漠脸,猛然间十分委屈——是不是她就把自己当成那种利用婚姻一心出国的人了?
从小到大被呵护着宝贝着的程悦欣,到硅谷的第二天,忽然发现自己被抛在了鄙视链的下游。
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:虎皮妈的夜航船(ID:hupima)、奴隶社会(ID:nulishehui),作者:陈琛(复旦大学毕业后随先生去往美国,有了两个孩子,在七年全职妈妈生涯中,开始读法学院、开公号、出版小说、创作剧本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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