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千年老街还剩一张“清明上河图”

雷锋空岛 2018-12-18 19:39:07


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:谷雨实验室(ID:guyulab),作者:陈少远(谷雨特约撰稿人),影像:赵赫廷,编辑:秦旭东。



回忆在汉阳西大街的三十年营生,街口卖鞋的詹老板想不起什么开心的事。就像一百年前呼兰河畔的女作家萧红笔下的东二道街,人们也不过是天黑睡觉,天亮开铺,一年又一年,走过武汉分明的四季,迎来送往,默默地生老病死。


如今除了一道绵延的色彩斑斓的墙,老街基本就再没有什么了,但最近却上了中央电视台。由头是在为拆迁而竖起的长围墙上,老住户易小阳画起了逝去的街景和来往的人们。三百来米的画墙,这位退休的美术老师画了六七年。这幅“汉阳清明上河图”,吸引了武汉乃至全国各地的记者。


老街仿佛恢复了最繁华时的喧闹。退休的摄影爱好者扛着长枪短炮来了,上了年纪的女人们也跑来了,她们梳整齐了头,披挂着红红绿绿的丝巾,三个两个地合影留念,在镜头前提一口气,收紧肚子,绷直了腿。不远处便是残存的几家卖鞋袜衣衫的小店,几间苍蝇馆子,街的西段及南侧,早已经拆个精光。


这条武汉最古老的街,正一天天与人们告别。拆迁令2018年11月末下发给了街坊们。喊了十多年的拆迁,终于尘埃落定。


年逾千岁的老街,可以溯及唐代——武汉三镇雄峙,汉阳最早建市。更早前,它是钟子期的故乡。相传伯牙子期知音相遇,告别后,子期往集市去,就是在这条东西走向的老街一带。1949年前,西大街是附近的市贸中心,热闹喧腾。计划经济时代,这里的国营商店可以用粮票换米面粮油。到了“开放搞活”时期,街上密布商铺,热闹仅次于大汉口出名的汉正街。直到新世纪,武汉“满城挖”,开始城市改造,它才走过盛景。


2011年夏天,西大街南侧一家文具店起火,一连烧光了四间木屋子。剩下的残垣有碍观瞻,一截50米长的围墙竖了起来。美术教师易小阳买来丙烯和画笔,在墙上作起画。2013年,拆迁提速,围墙又变长了,易小阳继续追着画。


武汉城铆足了劲要在国家中部崛起战略中成为“新一线城市”。市民票选出的城市口号“武汉,每天不一样!”展露着这份野心。这座建成区面积将近600平方公里的江城,渴望着更多的商圈、更高的楼宇和更密集的人群。


老旧的西大街像被时光遗忘了,它的街景和民风还停留在上个世纪。年轻人逐渐搬离,老人守着老屋,等待新武汉的挖掘机开进街口,打碎旧的生活。


倒是易小阳的“清明上河图”,令众人不舍。当地媒体号召武汉人,“趁拆除之前,赶紧去看看吧。”街坊们归功于“穷画家”画得传神,让老武汉不同年代的人物风貌在墙上交叠。



63岁的“老汉阳”、纸厂退休工人王师傅也入了画。墙上,他穿着工装,年轻的脸上隐约有愁苦生活的情绪,但不显波澜。不过几年后,画瞅得有些不像了,王师傅咧嘴大笑,露出一口坏牙,“因为我也变老咯。”


老街上操劳生计的贩夫走卒,是易小阳笔下的主角。王师傅说,“他画的是生存的人”,是“造业”的底层生计。“如果是画生活,追求情调的嘛,人脸上的表情就是不愁的。”


“造业”,方言里是劳苦的意思。



易小阳看着也挺“造业”。“像个老农民”,街坊形容他。他一头乱发,邋里邋遢,隐没在川流的人群中,和老街融为一体。


“易老师,上电视啊,穿个精神点的衣服嘛。”内衣店店员付俊华打趣他。在内衣店对面的墙上,易小阳给她画了大幅肖像。五十岁的付俊华芳华不减,依旧俊俏,每次电视台来采访,都大大方方站到镜头前。


易小阳抻抻滚满了毛球的橙色旧毛衣,眯眼笑,回答,“这样穿不也挺精神的嘛。”


易小阳日子过得紧巴,亲戚朋友给的旧衣服,拿来就穿。退休后,他喜欢在老街上晃荡,手抓俩馒头,或者端一碗热干面,边走边吃,和商贩们咵天话闲。


△ 易小阳的画室


王师傅寻思,易小阳“造业”,所以才懂街上人的“造业”,也才有兴趣画这些西大街上再寻常不过的人和物。


易小阳闻之哈哈大笑,“就是想画画喜欢的和感动的东西。”他自己思量了半年,才敢在2012年春天拿起画笔。围挡墙就竖在那里,灰白的一截,像一块画布。易小阳在街附近的教师进修学校教课,每天上下班,到家门口都能看见。来来回回瞧着,想在上面画画的欲望越烧越旺,然后脑子一热花了千把元付诸行动。


最先出现在墙上的女人,是他记忆中青春时的武汉婆娘,“大眼睛、高鼻梁、薄嘴唇的美人儿,穿明黄的和正红的薄袄子”,上世纪八十年代时兴的打扮。他特意选了这两种泼辣的颜色,代表武汉“火热城市”的气味。


再画一段简笔的街景,电线悬在天际,绿树掩映墙头,行人三三两两,店铺扎着红屋顶,很显眼。长街向画内延伸,街坊和路人一瞧,“哎哟,就像真的可以走进这条街。”易小阳站在黄昏的街边,耳边飞着各种夸赞之声,兴头越来越大,“也不怕出丑了”。


△ 易小阳画室外摆放着他的作品


要在墙上画什么,易小阳并没有清晰的概念。街坊们叽叽喳喳给建议,画西大街教堂啊,上世纪初爱尔兰人来建的;还有归元寺,每年正月初五,香火旺盛;再画理发店,坐在店里的升降理发椅上,师傅理发修面掏耳,舒坦得很。


“好,画!”易小阳应承。不仅如此,他又把看他作画的人,街上走动的行人,死去的老街坊,离开的生意人,老人和小孩,男男女女,都画上了墙,后来连拍照和摄影的记者也入了画。


这幅被喻为“汉阳清明上河图”的300米水泥画布里,藏着不少他所理解的“造业”。西大街手艺人群像里,几个摊贩的脸被画成大幅彩绘肖像,大笔刷出大片的灰白和土黄,风格平实。背景处,剪影工笔勾绘出泥瓦工、水电维修工,以及配钥匙修鞋修伞的老板,守着各自的摊子。旁边落了四个红字:“劳动人民”。


画布中间,一组脸上沟壑分明的黑白人物肖像很打眼,其中一个男人背过身去,左右肩胛各两大块补丁,斜背一根扁担。往西,出现“大年初一卖菜”几个字和一个勤恳养家的卖菜妇人。类似的人物不少。卖瓜子炒货的山东佬,二十年前农闲时来武汉找生计,一待二十年,孩子两三岁在家当了留守儿童。姓陈的河南老板,靠卖一碗鸡汤,供两个儿子上完了大学。卖锅盔的安徽人,守着烤饼炉子,好几年间一张锅盔只卖两块钱。27年前,老家没生计,他乘火车来武汉讨一碗饭吃。


“不容易啊,都是熬出来的。”王师傅没少见画上的摊贩们挨欺负。卖荸荠的安徽女人,打工时和湖北汉川的男子谈恋爱,跟着西迁。长年摆摊,她练成了极快的手速,有时刚削干净一斤荸荠,城管出现,啥也没说,全提溜走了。


“做生意哪有什么开心,房租又贵,生意又不好做,城管还赶人。”卖荸荠的女人在抱怨。但这个外乡人十分顾念街坊们的照顾。如果有街坊从街那头赶到她摊前,模样急匆匆,那是要给她报信,城管来查人了。她的摊车因此逃过几次收缴。

 

西大街上的摆摊人,一代代的变。最早蹲在路边练摊的,是返了城但安排不了工作的知青。九十年代,武汉工厂里的下岗职工,不少人来挣活路;再后来,全国人口流动大潮涌动,河南人、山东人和安徽人等,都是从人口大省流出的,走陆路来。不像更早的年代,湖南等地方的人是走水路来,跟着江水放排,在长江边的陡码头附近成群定居,汉阳人叫他们“湖南窝子”。



学者易中天形容武汉,“四海呼应,九省通衢”,西大街是一个缩影。已经搬离的文化人,惦记这里的人情味,“天南海北的人都有,但他们不搞歧视”。武汉三镇,汉阳发展最滞后,在武汉人的鄙视链里,排在最底端。



看着宏洋大厦从街外的平房群中一点点爬高,詹老板才觉察到汉阳“也变了”。


那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,武汉开始建高楼,西大街上的建材商铺生意火爆。詹老板却开心不起来,他下岗了。年轻时,他接父亲的班进了汉口国营收菜公司,后来说关就关,他只能回到从小长大的西大街。


老武汉是工业城市,汉阳一度以老工厂密集著称。西大街一带也曾聚集着厂区,它的北侧开着武汉有名的东方红床单厂,南侧是汉阳织带厂。街后的住宅区,一个天井围住着几户人家,每户家业逼仄,只有十来平米,多是汉阳各类小工厂的员工。


他们便是易小阳画中穿着各式工装的工人。在他和詹老板的青年时代,工人头顶光环,卷起袖子,卖力工作,主动加班,只为挣一张红奖状。时代的口号响亮,敦促他们当砖做瓦,“哪里需要哪里搬,哪里需要哪里码”。一身好力气的年轻人都进了工厂,不愿去事业单位,因为“老弱病残才坐办公室”。


突然间,哗啦啦——武汉城里下岗工人如潮,西大街街面上,一片片都是下岗的人,走路不敢再昂首挺胸了。詹老板安慰自己,大家都一样,他拿出一千元,租下卖鞋的店面,开始二十几年的卖鞋生涯。



易小阳和西大街的牵绊,也是从国营工厂的年代开始的。母亲是东方红床单厂的工会主席,他从小吃食堂长大。考上大学前,他的最后一份正式工作,就是在厂里给没印好的印花床单补色。


效益最好时,武汉几乎家家户户找关系要一张东方红的床单票,新人结婚,一张崭新鲜艳的床单是必需。走进厂区,纺纱机、织布机、浆烤机轰隆,上千个员工的手齐刷刷地动。易小阳当时连考了三年,终于在1980年考上湖南美院。对于要不要去上大学,家人有些犹豫。那时他干过几份临时工,好不容易才换到了一份正式工。


到了九十年代,东方红床单厂也垮了。空置的厂区一度成了“红灯区”,最繁华时,一个窟子里十几二十个“小姐”,从武汉周边乡下和温州、福建来的。夜深复天明,“红灯区”的顾客和“小姐”常常到街角的24小时面摊吃面。


彩虹伞下的面摊生意越来越红火。老板用赚的钱在老家盖了房子,还买了辆轿车,开进街里,滴滴作响。易小阳去瞧热闹,坐进车里按喇叭,放音乐听,从这个外地人身上知道什么叫“劳动致富”。外地人手脚勤快,创造着西大街上的财富传奇,开放搞活了,胆子大的个体户成了万元户。不像街上的很多老街坊,本本分分,有支烟抽,有口饭吃就够了。只有少数敢于弄潮的,南下广州和深圳,赚了大钱,在那边定居,不回来了。


△ 易小阳在画室内


1957年出生的易小阳也本分。大学毕业后,他被分配当教书匠,换过几个学校,此后的人生,在街坊们眼里更像“一个失意的怀才不遇的故事”。他性子随意,第一个老婆下海去了广州,离了婚。他住进父亲单位分配的西大街的一处十多平米的小屋子,成了街坊。一个人拉扯孩子,还买了辆面包车,不时跑跑货运,贴补家用。屋子越住越老,雨天就滴答漏雨。他也慢慢变老了,和街坊们打成一片,谁家老人去世,就去搭把手。


“我干净不起来。”易小阳解释为什么会在水泥墙上画画。他小时喜欢画画,家里穷,就摔碎老砖头当画笔。父亲是中学语文老师,“文革”时被下放到武汉郊区农村,他跟着去了。农民麻烦他写招牌,他提起毛笔就在土坯墙上写。


如今,坐在老街的暮色里话旧,“穷画家”和鞋店老板互相打趣,是工人活得惨,还是“臭老九”更不容易。最终,他们达成共识,“所有不开心都让我们这一代人受了”——出生就遇上“三年自然灾害”,肚皮吃不饱,上学时遇上“文革”,说不让上就不让上了,中年又遇上下岗潮。现在,老街说拆也要拆了。



2005年,拆迁已露端倪,政府来人登记了各家房间面积。过了八年,又有人来拍照,再过了四年,又登记了人口信息。2018年年底,有了声响。


一些老人不愿意告别西大街。这里什么都有,方便,住着也舒坦。西大街南侧拆了后,付俊华住进了附近的还建房,很不习惯。以前烧菜缺颗姜,喊一声,从邻居的厨房里可以讨一颗来,现在住楼房,邻里家家户户都大门紧闭。


易小阳前几年搬进了经济适用房,“住得不得劲”,有空就往西大街跑。待在新家“得有目的”,比如做饭和睡觉,而在西大街,画个画,和老街坊闲聊天,他能耗上大半天。



外乡人明显更坦然接受这份告别。老街太老了。瓜子店的白砖墙上,黑黢黢的瘀痕赫然,房子难掩老态。卖鱿鱼的河南夫妇害怕街上再起火事。七年前,那场大火烧光了他们的铺面,损失上万元。街口窄,消防车穿不过低矮的电线丛,进不来。


画布上的老手艺人,不少已经故去。老字号“曾氏铜艺”的曾老师傅去年辞世,他有一门铜雕的好手艺,能雕出一座微缩的黄鹤楼,可惜儿子们都不愿意继承父亲的老手艺。


殡葬店也搬走了。店主刘老板是家族里第三代做这生意的,有门好手艺,光凭描述就可以给人画遗像。


这里是人们记忆中的“汉阳首街”,附近居民买颗扣子都要来这。最繁华时,清晨的早餐铺子连着夜宵的摊子,过市如赶集,一整天都嘈嘈杂杂。但街南拆了后,周边四万多居民搬走了,生意一下就冷清了。东方红床单厂的厂区搞起了茶市和小商品市场,热闹过一阵,也衰冷了。去年开的“情趣生活馆”,今年已经关店了,连拿着铁丝儿划包偷钱的小偷都变少了。有过路人穿过人流,嘟囔,“什么西大街啊,明明是西小街。”


老街周围,则建起了汉商银座、新世界百货,组成繁华的钟家村商圈,琳琅的商品吸引着年轻人,连宏洋大厦都已失去荣光。易小阳的墙画一如既往安慰着街坊们。他们感叹,“光溜溜的水泥墙看得几凄惨喔,这么一画,舒服嘛。”


每到过年,易小阳都会更新墙上的生肖图像,祝福老街坊。几年间,画上的付俊华从长发变成了短发,王师傅换了三套衣服。2019年的春节又要来了,易小阳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再更新一次。


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:谷雨实验室(ID:guyulab),作者:陈少远(谷雨特约撰稿人),影像:赵赫廷,编辑:秦旭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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