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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天是第十六封信,由《单读》第一任主编、作家郭玉洁写给现任主编吴琦,同为北大毕业生,她写出了自己对于北大价值和象征意义的困惑——“北大学生天生就有一种骄傲感,但重点不是能在北大上学,而是考上北大这件事情”。“在外人看来,这该是多么讨厌的一群人啊。”
写信人:郭玉洁
作家,媒体人
吴琦,
你好。
那天听到公开信计划,我立刻在心里寻找和你的共同点,我们可以谈论什么?很容易,也正当其时,我们毕业于同一所大学,正架在火上烤的那一所。(编者注:信写于metoo运动发酵时,此处特指当时的舆论情况。)
在一系列社会热点事件之后,我突然发现朋友圈里很多人都是校友。好像原本都是深柜浅柜,此刻突然有了一个完美的时机,集体出柜了。出柜自然是有一套话语的,话语很一致。我(不无得意地)跟 Y 说,你看,北大没有护校宝,所有人都在骂学校。Y 说,对,你们是没有护校宝,北大的学生个个都觉得自己比北大牛逼。唔……
90 年代,北大校园里读书的学生
我也是躲在柜中的。如果可以,我要躲在所有的柜中。以前在北京,出租车司机总要打听你的祖宗十八代。“不是北京人吧?”“不是。”“老家哪儿的?”“甘肃。”“哎哟真不容易,甘肃人能到北京,甘肃……你们那儿挺缺水的吧?”“对。”“考的什么大学啊?”“北大。”“哎哟……”这就没完没了了。我真希望自己是个爱说谎的人,或是没礼貌的人。但我最多能做到的,只是支支吾吾,延迟“北大”这两个字的出现,以避免生活里这些没有必要的戏剧性,潜藏在标签下的所有大惊小怪。
最近一次关于北大的话题,是四年前我到上海生活,上海的阿姨提前帮我找房子。她对房东(也是个阿姨)说:她是北大的!是个作家!来上海写作的!——浑然不顾我已经从北大毕业了十多年。房东阿姨被唬住了,哦哦哦哦的,降了两百块钱房租。(一年之后,房东阿姨好像反应了过来,往回涨了一百块。)
我原本以为不提北大,是因为我个性中的内省和谦逊——意识到北大带来的光环太大,非我所有,我也不想有,但是 Y 的回答噎住了我,对,好像有道理,骄傲是北大人的底色。重点不是在北大上学,而是“考上北大”这一行为,就意味着在一个你死我活的成长游戏中打了通关。很多人以“中状元”与之相比,谁知道中了状元干什么呢?重点是,“中”了状元。优越感、胜利的感觉贯穿了整个成长过程,并在一个校园中共鸣,加强。在外人看来,这该是多么讨厌的一群人啊。
1959 年,师生在北大未名湖前合影。
这种幸存者的优越感,不只是北大学生,它属于每个一流大学的学生。不过,它并不一定是什么好事。毕业之后,对于好学生,我有一个极为惨痛的观察。好学生通常是非常保守的,非常害怕失败、害怕出格。因为我们在成长过程中,习惯了寻找正确答案,正确答案经常是单选的,多选题只是为了设置陷阱。我们这个时代的正确答案,是保全自我,得名得利,钱理群老师所说的,北大盛产“精致的利己主义者”,是非常自然的结果。好学生的出路,当然是权力和资本的依附者、加固者。
说到这里,我想到那个热门的科幻主题:AI 对人类的威胁。可是,今天人类已经活得很像 AI 了,就这样的发展,我实在看不出 AI 有什么威胁。
原本大学教育应该改变这种游戏模式,帮助学生消解正确答案,提供新的选择,李零老师所谓“大学不是养鸡场”,不幸的是,大学就是养鸡场了。同济大学的陆兴华教授,一个很有意思的学者,在最近的一次活动上,他谈到,“中国的 ME TOO”运动更深层地指向了大学里的师生关系。更近一步地,他说,中国的大学教育很失败,大学做的恶比做的好事多多了,应该关门——优秀的人不管怎么样都能出来。
陆兴华教授自己仍在学院里过得好好的,理念却能如此激进,或者说,他理念如此激进,却仍在学院里过得好好的,都是很奇怪的事。所以,这些话就是说着解气,以及听起来很有道理吧。可是我,一个也在大学教育中获了利的人,非常赞同他的话,中国的大学教育是失败的,因为大学对于要培养什么样的人,一种理想的人格是什么样的,毫无概念。某种程度上,这也是我们这个“价值中空”时代的反映。
但是,人们都以为,北大应该是不一样的。因为它曾经是“五四”运动的阵地。只是大家都忘了,蔡元培到任之前,北大曾经是腐朽的;除了“五四”那个短暂的历史关口,北大也并不比其他的一些大学更革命,更自由,更精英,更厚重。只是建国以后院校调整,北大变成了获利最大的一个学校,它合并了几所大学,连它们的历史、校址一并接受。更重要的是,由于“五四运动”和革命的继承关系,北大的形象变得极为特殊。我在想,对于垄断“五四运动”的历史(包括将“5 月 4 日”定为校庆日),校方会不会觉得后悔呢?掌握权力的人,永远都想要稳固自己的权力,而革命的历史却在召唤未来的儿女。
记得毕业之后,我常常回学校。有一次世界杯,我去图书馆的视听室,和很多同学一起看。不知道现在的学校生活里是否还有这种集体的狂欢,一起欢呼,一起鼓掌,一起骂。那次,也许是巴西对英国队的比赛,一个很有争议的判罚之后,大家都叫了起来,混乱中,站在旁边的一个男生说,嗯,裁判制度应该改革。我无声地笑了,不能止息。这是我熟悉的北大。无论成功的逻辑多么强大,北大仍然赋予反叛、革命以合理性。不管出社会之后,会被现实扇多少耳光,但在此地,学生仍有空间谈论理想——非关自我的理想。这是我乐于认同、为之骄傲的北大,借着一些老师、一些文章、一些传说,一些此时无法提及的名字,一代一代人承续、复活五四精神,也承续中国传统中温润正直、勇于反思的那部分。从这个角度来讲,这样的精神传统,不止属于北大,也应该属于所有困顿中、反抗中的年轻人。
90 年代北大宿舍的照片
SY 事件仍在延烧,早已超出了这一事件本身。但是对于很多人来说,最触动的,还是 GY 的重新出现。不知是谁流出了她的照片,戴着红帽子的年轻女孩,白色高领毛衣上有两片巨大的枫叶,她歪着脑袋,笑着,永远二十岁。94 级的孙柏写了一段话,以回应一种疑问,她自杀时,你们干嘛去了?孙柏的大意是,90 年代中后期的大学校园迅速原子化,“北大里所有人的姿势、样子,都是只低头盯着自己眼目前的一方天地:要么考托考 G 考研,要么轧马路弹吉他谈恋爱(闲逛作为对抗,至少是叛出、自主的离轨)”。这种生存状态,是悲剧会突然发生的大环境,“二十年前北大的运行轨道就是这样的,我们自己并非没有责任。”
我是 96 级的学生。我记得那天上午没有课,我在宿舍看书,室友下课回来,说在宿舍楼下看到一个阿姨在哭诉,说自己是 95 级一个女生的母亲,SY 害死了她的女儿,她哭着说,女生们要小心。汉语专业的同学回来,带来了更多的消息。大家都很气愤,怎么会有这样的事?有同学说,难道就这样了吗?不会有任何后果了吗?另外的同学说,那还能怎么样呢?
我奇怪,这么多年,我很少想起这件事,几乎已不记得了。一个人的去世,对于他人,是这么微茫的记忆,而一旦公开,又能共振出如此巨大的情感能量。它牵起了我们共同的回忆,使人自问:我的大学时代、我的青春是如何度过的?
90 年代北大学生聚会旧照
我曾经说过,大学时代,我最重要的感受是茫然。有一种结束了高考、中学生活(终于“中”了)的突然松弛,不知该拿这自由怎么办。另外一种心理,则是长期的对政治的厌恶、冷感,最后对一切公共生活都无动于衷,或许也有清高、害怕出错的保守心态,内心的深层还是软弱。除了逃课、抽烟喝酒,我已想象不出更好的反叛举动。如果能再来一次,我真希望能像今天北大的师弟师妹一样,为后勤员工做点事,或是像我当年的一些同学一样,成立文学社团,组织文学活动,在必要的时候说出自己的意见……我在这个层次上理解 GY 的自杀。我真希望自己可以过一个有意义的大学生活,希望年轻的学生真的是“五四”的传人,做父权体制的逆子逆女,不要轻易地屈服,轻易地绝望,或是轻易地变成 AI。
时间无法倒回了。做一重假设,是为了列举另外的可能,那些过去未曾实现的,今天仍有意义。作为中年人,我勉励自己不沉浸在过去的梦里,悲情里,经验不变成虚无,在中年的位置上奋进,创造。
最后,我想回忆一个细节。毕业前,我和两个同学在静园草坪上喝酒(实在是非常严重的反叛了)。初夏的天气,草坪有点湿润,风正从燥热而变为凉爽,夜空里没有星星。一位同学要去香港读书,另一位留校读研究生,我要滚去社会工作了。我们相约,毕业以后要互相写信,用纸笔写。这次分别,人生的轨迹全不相同了。友情此后便成回忆,回忆一分,温情又多一分。但愿我们志气未曾消磨。
谢谢你给我这次机会回忆。
郭玉洁
回信人:吴琦
单读主编
郭玉洁,
你好!
抱歉晚复。原本是在校庆的大日子和你通信,因为各种原因,拖到现在,并谨慎地改掉了你在文中提到的几个名字。
最想说的,其实和你信中所说没有分歧,只可能换作我的经历作为主体。而不论是哪一种,恐怕都不是今天北大人的主流版本。
算起来我在北大度过了六年的时间,毕业以后也经常回去听课、听讲座、和老师同学们聊天。后来因为工作越来越忙,回学校的频率就低了,但可能和多数校友相比,还是回得更勤快一些。之所以会回去沾沾北大的“仙气”,就是因为在工作和生活中,遇到的困惑、难题,远比答案要多,获得的权力和成就,也远远少于我对这两者的怀疑。
北大红楼旧照
在今天的舆论环境中,在铺天盖地的对北大的期待、批评、神化和祛魅中,我们如果还是像春节联欢晚会一样庆祝“五四”这个在中国历史上都深具意义的日子,就实在有些盲目。我想我们必须面对这个问题,北大人到底有什么不同?
此前,我刚刚结束一段短途旅行,和我的初中同学一起,从不同的地方出发,在福建的一个小镇上集合,庆祝我们初中入学 20 周年——我们的人生终于也开始用 10 年、20 年这样原本以为离自己很远的单位来衡量了,就像北大已经在百年的时间维度上讨论问题,我们都必须严肃一点。我的这几位初中同学有的就留在湖南工作,有的也搬去了别的省份,我和他们保持了长久的友谊。除了共享很少有人能懂的方言和不吃辣椒会死的口味以外,我们还共享许多事情,比如喜欢爬山,爱管闲事,不擅长赚钱……我们经常谈起我们家乡那边的公务员如何在各种的制度、流程、口号里钻空子,而老百姓对他们的需求其实很简单,不过是请他们处理一下生活里最基本的需求——而不是像现在,谁只要干了点本来就该他干的事,好像就成了劳动模范。
20 年之后,让我感到庆幸的,不是我从一个小地方脱颖而出考上北大,而是这么多年过去了,我和我的同学们还能聚在一起,尤其在价值观上,我们还是同样的人。没有哪所学校、哪份工作、哪座城市赋予我们什么优势或者特权。
其实只要稍稍回顾一下我们每个人的历史,从小到大,我们相信的价值是怎样的,我们尊重的品质、向往的生活是怎样的,就知道我们今天的道路有没有出问题。就像我们回顾北京大学的历史,总是要从“五四运动”开始,把那个每年都要讲的故事,再讲一遍。从我们一出生,父母、祖辈对我们的教育开始,然后逐渐进入到社会风俗、制度安排、文化环境、文明状况之中,所有这一切对一个人最基本的期待,都是他能做一个好人,能过一种善良、负责任、有是非的生活,而不是如何大富大贵,成为人上人。这个道理,早在我们上北大之前,就应该明白的。而成为一个北大人,并不天然意味着,我们比别人更好地完成了这个任务。
这个任务本身就很困难,不管是谁,都不容易做到。那么下一个问题便是,在完成这个任务的过程中,北大到底给予了我们什么?
首先,一般人通常不会这么想问题,你要怎么生活,你去生活就是了,不会纠结于和某个地方的关系。而能够帮助我们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下去的勇气,也不全来自大学时期的教育。但话又说回来,正是这种纠结,以及北大和我们相互寄托的感情,才是这所学校最特别的地方。我们在这里见了太多牛人、神人,在学业上、在社会活动上、在游戏的世界,他们都有令人惊叹的创造,我们也是在这里开始见识一个更大的世界,以及世界本身不同的层次,比如国家、民族、他人的命运、权力和资本所带来的普遍的剥削与不公、人之为人的理解、同情和责任。北大到底给予了我们什么?它给予我们的正是这些大于我们自身的东西,提示我们去思考、去想象、去追求、去反对。
至于我们是成功还是失败,其实都很正常。如果我们能够完成它,也不算什么英雄,毕竟这所学校附送给我们这么多纪念品,提供了最好的条件,给我们思想的武器和行动的资源。而如果一部分人成为利己主义者,也许也没什么,在这样的社会里,谁又真正能不染淤泥。真正和北大彼此辜负的地方,是我们停止这样的追问,撤出这样的讨论。尤其是我们的专业(我学新闻,而你学中文)。
我们是一个用语言去捕捉、去改变世界的专业,就像画家去描绘自然,作家去描写人类的心。我们的任务就是去描绘那些大于我们自己的事物,那个宏大、复杂、陌生的世界。说这些话其实没有底气,一方面是觉得自己没有资格,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一种挫败感,今天的媒体、知识精英甚至语言本身,似乎都在经历一次溃败。大家更喜欢通过吐槽、讽刺和谩骂来自我表达,而讨厌一本正经的语言。这是我们的失败。但我又想,既然自己还身处在这个行业,除了继续发言,并且在实践中检验自己的发言以外,没有其他选择。
毕业多年后,我们应该已经能够认识到世界的复杂性,并且必须参与其中,此时应该用更强大的劳动和智慧的能量,去面对困难和阻力,而不是急于推翻过去学到的和相信的一切。
正在考试的北大学生
今天,如何考上北大依然困难,但考上之后,一切都太容易了。其实比起一次高考或是一所大学里六年的时间,真正能够定义我们的是此后更加漫长的生命,和其中的每一次选择。不管我们愿不愿意,北大人总会偶遇相遇,就像我们今天的通信,而在每一次确认过眼神之后,我们又再次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和紧张的生活中去,这所学校又将再次成为我们引以为傲或者缄默不言的回忆,那时我们会怎么说怎么做,才是对这个标签最好的纪念。
小时候看《基督山伯爵》,里面说人生的全部智慧就在于两个词——“希望”和“等待”,我至今还记得。但它实在太正确了,正确到不能具体地指导我的人生。我从北大获得的更具体的提醒和鼓励是另外两个词——“诚实”和“勇气”。
希望可以共勉。
吴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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