因为失忆,我一直没想起他的名字。我问军芳记不记得有个姓陈的牧师,军芳答不知道。军芳可能都不知道什么是牧师。到底是陈诚还是陈敬,有什么名字向基督教靠拢,陈诚是国民党要员,陈敬是另一位少白头但肌肉健壮的家伙,比较有礼貌。我就这样断断续续想着,半年来不时会浮现出来。记忆都是碎片化的,有点苦恼。
有几分启示意义,前几日我可能又想起了他,半夜睡梦中意识朦朦胧胧冒出两个字来:CY,像是从乌云缝隙中涌出来的。我基本可以百分之八十确定那就是他的名字。关于他,有一些话我想说。他有意掩盖自己的身份,也许是出于自我保护的目的。我可能是他唯一坦白自己是传教士的一个人,并言自己父亲患癌症,想尽早出去,不想惹麻烦。他曾在看守所传道被国安盯上,被拆笼了。我后从外网新闻得知他姊妹给他了一本手抄的圣经,并且他在狱中已经能够背诵罗马书。他在监狱里表现比较本分,我常私下觉得这个人看不出什么基督徒的铁骨,他因为刑期长,有教养,学历,脾气好,他被管教授任为信息员,不用劳动,披着一个绿闪闪的信息员褂子,他的唯一任务就是搁十五分钟给每个车工刷信息牌。刷信息牌十五分钟一刷,整点要警察自己刷,基要意义是防脱逃清点人数,时间久了就异化为一种频繁的身体验证、身体检查,化身为一种通过仪式。他笑盈盈迎向警察的那副样子,我曾感到可耻。他讲,共产党员也是人,有罪性的人。
我的精神状况在那时开始出问题,我常找他问一些关于基督教的问题,我能和他聊到王怡,任不寐,周伟驰《太平天国启示录》等等我之前知道的一些皮毛。CY的教派是加尔文改革宗,他聊到王怡表示他公开反对王的主张,后来我得悉CY出事的一大原因是因为他卖的书里头有一本王的《福音的政变》,王在前些年已经入狱,被判了9年。说到任不寐则斩钉截铁地划为一段。而周伟驰,他则不屑地说这类人都是不信教,还有美国那个房龙,这些都是不信的。至于太平天国,他则认为是异端邪说,没什么好说的(我出来后,翻阅辽宁出版的圣经百科词典,以及重读了周伟驰的太平天国启示录,我觉得拜上帝会很难轻松划为异端)。我经由他知道了CS路易斯,提摩太凯勒,我读了有四五本路易斯的书,以及从他处借了一本蝇王,记得蝇王的前言里有一句:人对自己的恶惊人的无知。后来我自购了凡高家书,发现梵高并非是一个自我为中心的火热的疯子,是个挺纯净的虔信基督者。那时候读书都有一条这条神学线索。包括让阿远在外给我寄德日进、奥古斯丁。
CY一直操心自己的假释,胆怯又谨慎,我因此怀疑,也不过是一个汲汲于自己利益的家伙,谈什么高迈的意义呢。我曾在温州遇到盛宇家纺董事长曾上教,也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,他为笼子里每一个人执手祷告,这对我是深刻的感染,我觉得智识再高的人也许都不如一个平信徒那样谦卑。我与CY后来转为传纸条,写信,我现在唯一记得其中他的一封这样写过,字体隽秀:你一会太平天国,一会王怡,各类杂说太多,生命得不到安息。没有灵魂的锚【我们有这指望,如同灵魂的锚,又坚固、又牢靠,且通入幔内。作先锋的耶稣……为我们进入幔内(来六19~20。)】。以上为我的回忆。我只能从文字上解析,他的文字确实有一种坚固的力量和平静。
再往后,我的精神状况每况愈下,再找他为我开导,他已经很不耐烦了,记得嘀咕一句:活在罪的捆绑中。记得最后一句他对我说的话是:只有上帝救得了你了。似乎,依稀记得我和人打架被摁在地上,他在旁边手足无措,但有几分同情地看着...
昨天半夜我醒了三次,懵懵懂懂在外网搜了下他的名字,结果在各种异见网站上见到了他的入狱新闻,原来他的案子是当年公安部督办的,也糊里糊涂变成了他不想当的政治犯。以及他已经于今年4月假释出狱。我通过他微店“小麦书房”上留的微信,加到了他。清晨起来他回了我。后来断断续续地一来一往地聊着,比较费劲,不知道是不是他在故意摆出高傲的姿态。我提了最近读的一些神学,他说了句“都挺好的”,我问他是不是现在假释期不敢乱说话,他说,不方便。后便没有再聊。下文为我在外网找到的一份他的案子简略介绍,为保护他我就用CY代替了:
(中国临海-1/7/2022)2020年9月27日,在关押将近一年以后,浙江临海法院作出一审判决,以非法经营罪判处CY判刑7年、并处以罚金20万,所扣押12864本书予以销毁。2021年底,浙江临海“小麦书房”CY案二审开庭,CY的代理律师邓庆高和CY的父母出席了庭审。邓律师和CY本人都在法庭上做了辩护和陈述。近日,CY二审结果出炉,维持原判:有期徒刑七年,并处罚金人民币贰拾万元。
此前,CY在网上开设基督教书店“小麦书房”,从台湾进货,通过电商平台,贩卖到中国各地,累积出售书籍两万余本。CY于2019年9月11日以“网上销售非法境外宗教出版物”为由被捕,CY被捕后,警方通过店铺下单记录,联系到中国各地买家,追回、没收已售书籍,其中八百多本被认定为境外非法出版物。据悉,CY贩卖的书籍主要来自“美国麦种出版社”的正版书籍,这间出版社致力于翻译基督教读物,服务于中文阅读者。
就回忆到这儿吧,还有一些零零碎碎。CY是台州临海人,我还有一个朋友老任关在临海监狱,那是一所重刑犯监狱,他被判13年,参加过80年代末那场著名的运动,因为那一代人档案上都写有“不予重用”,他下海经商,后来成了亿万富翁。老任往我家里写过两封信。这次神州夜行就从云端探出来,去台州临海走一走,看一看吧。